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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下无贼

肖思清
  
速读·下旬
2019年2期

老六自认为与那些鸡鸣狗盗、小偷小摸的偷儿不一样,人家是从正规“学校”毕业的,什么肥皂水里拿钥匙呀,开水里取钱夹呀,老六做这些活简直像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熟练。美中不足的是老六右手偏偏比旁人多生一指,因而得其诨名“老六”。他记得妈在他小时候常常捏着他的六指,口里念叨:“小六小六,顺顺溜溜”,可妈很早就死了,对老六来说,妈的脸就像眼前散不开的雾,浓浓地糊着,朦胧得令人难受。

托妈的福,老六这前三十五年过得确实顺溜。七岁,他偷到大饼若干,棉被两套;十岁偷得邻居家的钢笔一枝;十五岁得手自行车一辆;二十岁偷得人民币三千……三十五岁偷到火车票一张。当然,如果不是恩师白二病重,老六是不会愿意放弃姑娘的漂亮皮包而选择一张火车票的。

“火车通常意味着故事的发生”。老六瞟见身旁小伙手中杂志上的一句话,不屑地从鼻里嗤了一声,像打响鼻的笨马,喷出的汁液惹得对面抱着婴孩的年轻母亲向后靠了靠,随即怒目圆视,老六的面皮冒出几分肉眼看不见的颜色,马上又恢复了正常。哐当哐当,火车钻进长长的隧道,黑暗,便铺天盖地遮了下来。周遭的静压得人心尖儿疼,这静不是秋夜里只有虫鸣的那种如水的静,也不是海边日落时那种厚重如帘幕的静,这静是你往水里扔块石子儿却没有涟漪的令人恐慌的静。

火车继续行驶,梦游般的人群慢慢进入梦乡。

心情一放松,老六便觉得所有的光亮都往他脑袋里钻,

脸上暧烘烘的,胆儿也烤得热乎起来。而江湖老手的老辣目光告诉他,对面熟睡的妇人口袋里,有货。

老六的眼珠先是在眼眶里滴溜地转,借机环顾四周是否有多余的眼睛。接着把手搭在嗄吱响的扶手上,像伺机行动的眼镜蛇,缓慢而冷静地游动着,慢慢地,慢慢地,绷直的指尖已经接近了……突然老六的手上一热。

老六的心惊得几乎要从这副身体里跳出来,冷汗刷得一下游遍了所有毛孔。他僵硬着眼球向下望去——一只肥肥的小手覆在他的六指上,是对面的婴孩。

老六的心又一下子钻回了原处,鼻腔里吐出放松而庆幸的叹息。他看到那婴孩,正用漆黑神秘的眼睛看着他。他心里纳闷,莫不是这小孩儿看出了他的企图?那就太邪乎了,这小孩儿才多大呀!心里正翻江倒海时,那婴孩竟还友好地捏了捏他的六指,大概是对这个不协调的家伙感到好奇吧。老六有些不耐,刚想把手抽回来,婴孩竟突然抓得更紧了,像是攥着什么玩具一般。那种温热的有些刺痛的感觉从老六的小指蔓延到全身,有什么东西在他脑中一闪而过。雾朦朦的感觉又来了,老六想起来了,妈也这样捏过他的六指,也有这种微微刺痛的感觉。老六心头一软,用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婴孩肥嫩的肌肤,露出他这三十五年里绝对是最真的一次微笑。

妈说,小六啊,别偷了,妈给你钱花,你要是再偷,妈就走了,再也不回来,老六惊慌失措,忙抓住妈伸进自己口袋的手,攥得紧紧的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。妈像是被吓倒了,直把手往外拉。这一拉一扯,老六的睡眼便清明许多。他急吼吼地看向旁边,只有一个脸涨得通红的年轻人,他的一只手,正放在老六的口袋里。

老六的火噌地便燃起来了,啪的一巴掌扇在年轻人脸上,“知道老子是谁么?”老六这个气呀,心想:你个兔崽不仅敢冒充我老妈,还敢偷你祖师爷爷!一边想着,一边又忍不住扇了年轻人几巴掌。年轻人也不敢顶嘴,硬生生地挨了那几巴掌,另一只手死死抠住里侧的扶手,似乎生怕老六把他扭送出去见“大盖帽”。

老六的正义感从头贯穿到脚底,决定去找警察,这绝对是他第一次做的事。他的手像鹰爪一样钳住年轻人,把年轻人吸盘似的手连拉带拽地扯下来。他们穿过一节节散发着汗臭和泥土味的车厢,就在打热水的地方,年轻人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。

这个年轻人,抽噎着向老六讲述他可能是真实的故事:原来他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,没找着工作却迷上了网游,在异乡实在混不下去,逃票上了回乡的火车,本来计划着再偷点钱好回去哄骗亲友,没想到他第一次下手的对象却是老六。

老六瞧郭楠抽抽嗒嗒的样子,心里突然咯噔一下,想我还气人家呢,自己的前三十五年不也是一片混沌么?老六的眼前又冒出婴孩漆黑而清澈的瞳仁,仿佛照出老六污迹斑斑的人生罪恶。还有梦中的妈,她的殷切与痛心让老六头一次感到无地自容。老六回神望望跪倒在地的年轻人,心里翻天覆地不是滋味。年轻人察觉到他的心软,忙抬起哭得清亮的眼眸看着老六。老六被这光亮一照,心神都被撞得晃荡起来。他咬咬牙,松开手,“这一次是我饶了你,下次可别让我撞见,听见没?滚!”年轻人爬起来,哥哥,爷爷地叫了几声,踉跄着跑了。

老六一言不发地走回去,他抬头,对面的婴孩又甜甜睡去。老六的目光几乎有些痴迷了,他如果有孩子,大概比这婴孩还要大许多吧。可他分明记得白二说过:“记住,你是贼!”贼,究竟是不是人呢?如果是人,那就是不干净的恶人,如果不是人,他就可能一生都享受不到人之常情带来的幸福与温暖,“这不公平”,老六喃喃道。

但他也不适合做一个纯粹的贼了,他竟然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货,还莫名地大发慈悲。老六此时像一团乱麻,把自己缠得越来越紧。他终于忍不住了。他起身离开,最后再望一望那婴孩。

后来,靠窗的人们经历一件怪事,他们分明听到一声“做人不成,做贼也不成吗”?可向外望去,压根儿不见人影……

后来的后来,有人说在车轨上发现老六的尸体,也有人说老六隐姓埋名做起小本生意,还有人说老六领养了一个孩子。可他真正在哪儿,我也不知道。

只是,天下少了一个叫做老六的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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