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蛋之爱

梁正
  
速读·上旬
2018年11期

晨空清灵,细雨煮青草,绵绵无止境。他的爱,在一度紧张的青春年华中掀起翩翩惊鸿;他的爱,融化在每日清晨未晞的白露中,浸润在心灵的时光里。四季是花瓣,你是带我看花的那双眼。伴着朦胧睡意,初升的太阳散射在朦胧的雾气中,一辆车划破忙碌前的宁静,在婆娑树影中忽闪忽闪,最后,停在一家早餐店门口。车里坐着的,是半醒半睡、穿着蓝白校服的男孩,前面捧着书包,透过反光镜,瞥见那个戴着眼镜、围着围巾的自己,里外两双眼睛,一片漠然。

《诗经》有云: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”春风南来,桃花开。初春时节,大千万物仿佛苏醒过来,带着睡意,迈向新生。正如那句“更无柳絮因风起,惟有葵花向日倾”。他习惯于在一大碗豆浆里放进一个鸡蛋,但也有例外。比如说我今天无心多吃,他就会把豆浆换成小米粥;再比如,期末考试那天他会给我放两个蛋,意味着“双百”。面对着这个比我大近四个本命年的老者,对于他那比我还幼稚的祝福,我只能把头埋到热气中,以便让我的镜片模糊起来,用一种若有若无的“不反对”来表示我们之间的代沟。

当我在记叙这件事的时候,他已经是年过花甲了。他用粗壮的手指轻轻剥开一点蛋壳,慢慢地帮助鸡蛋褪去和他手一样颜色的外衣,再灵巧地放入我的豆浆中。我一直诧异,为什么这只饱经沧海桑田、世态炎凉的手能够在此时表现得如此灵动多姿?

他和妈妈的蛋不一样,妈妈的蛋总是第一个放进我的碗里,但他永远把最后一个留给我。对此我并无异议,因为他从小就告诉我:“你是家里最小的,理应在最后。”生活中的小事这么多,好像天上的星星,有些常驻银河,点缀金风玉露,有些化作流星,自此销声匿迹。显然,这颗蛋不属于后者。

几个月前,他抱着一堆棉花走下台阶。冬天最讨厌的地方,莫过于早上六七点钟还像黑夜一样,四周一片空寂,只有瑟瑟寒风扑面袭来。一声闷响,一个背影摔了出去,大约有四五步之远。那原本在灰色的背景下缓缓的身躯,此时便彻底和那一片黑色融合一体。我放下手中的笔记本,奔过去。他默默地倚着反射不出任何光彩的大理石柱,坐在灰绿色的草坪上,仿佛劳累了一天的老农夫在静谧的田野上小憩。他似乎在隐藏什么,忍耐什么,我捉摸不透,更体会不透。曾经,我也有过内心的挣扎和失望,他是那个第一时刻就把我从黑暗中释放出来的人,今是昨非,我未曾想有一天我们的角色在特定的场合下翻转互换,可惜我还没有做好准备。从那一刻起,我才知道,他真的老了。在我的生命中,他是一切的支柱和源泉,我不敢想象我失去他之后,该怎样度过。

他的背影,真的如此平常,一身黑色的面包服,一头稀疏的灰发,就构成了我此刻的视野。渐渐地,那种无名的温馨迷漫,再迷漫,恰似一江春水,洗涤着一片我自己从未留意的角落。曾几何时,我会用“佝偻”来形容他的体魄?我会用“沧桑”来形容他的面容?他静静地向我走来,路过我的视线,穿越我的心间,剥一颗蛋放入自己碗中,再用粗壮的手指轻轻剥开一点蛋壳,慢慢地帮助鸡蛋褪去和他手一样颜色的外衣,再灵巧地放入我的豆浆中。涟漪,一层层的涟漪,我想我从未怀着崇敬的目光审视这颗蛋,正如我从未仔仔细细凝视我对面的这个老人。很快,一切又恢复了寂静,只是内心有种叫做“爱”的縠纹难以平复,绵绵不息。我忍不住再一次把自己埋入那热气中,好让我自己相信,此刻眼中的水不是泪腺的选择。我宁愿放弃此刻抱有功利心的忙碌和焦躁,也愿意和这颗蛋一样,浸润在爱中,哪怕只有一点点。

我第一次觉得原来喝豆浆是如此奢侈的一件事,以至于我轻轻地抿一口,抿一口。我不愿意让那颗沉浸在幸福中的蛋出现在眼帘,因为我生怕我自己难以驾驭此刻的内心。任一滴水“啪嗒”一声溅起又一片涟漪,我选择了寂静,选择了对他一如既往地“无所谓”,正如他那365个蛋的“漠然”。也许白居易身临其境,也会用那“此时无声胜有声”来形容内心的复杂。

时光终究不能等待那个还在徘徊的自己,转眼间,距离他生那一场大病已经过去了六年。六年前,三年级的我还是个初谙人事的小孩子,拉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妈妈问:

“妈妈,什么是心梗?这个病打针能治好吗?为什么爸爸身上插了那么多管子?”没学过生物学的我,还幼稚地以为他正在发烧,只不过医院的技术不行,他烧得又太厉害,所以才持续了那么长时间。他躺在病床上,浑身上下都是纵横交错的管子,繁杂的水网一样。

曾记得读过一句话:“全世界都寂静,安静而孤独地为他祈祷。”刚开始读这句话,只觉得晦涩难懂,而今重拾,心中不免潸然。

我们总是不想去触碰“爱”,是因为一旦碰上,我们可能深陷其中,难以自拔。他常常教导我,让我做个理性的人,而非感性。目送黄昏远去,我却愿意在此刻,活在心中:

苏溪亭上草漫漫,谁倚东风十二阑。

燕子不归春事晚,一汀烟雨杏花寒。

终究,再坚不可摧的人还是人,还是摆脱不了瘟神的审判。他挺过来了,只是在我眼中,他一下子老了很多。我第一次看到他头上萌发出这么多白发,还为此去种头发。他开始布置自己的家业,他开始不再那么执着于他热爱的事业,三年后,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的车,他那坚不可摧的躯体,有了爱的温度。

那天早晨的事,他很久之后才告诉我。他那天在我上学后去了医院,医生几近强制地让他住院,他却更“强制地”拒绝。原来,他那天如果不独自隐忍下去,我就只能在遥远的星空怀念他了。

韶华似水,时不我待,陈旧的岁月落在和畅惠风中。感谢时光,让我和他的时光是进行时,而不是怅惘。他心脏的疾病,一转身,随时有可能让我们之间成为世事的过场。

沐浴年华。哈一口气,青春的纸飞机启程,

载着梦,爱在悄然长大。

岁月相牵挽,陪你青丝成白发。

那天,他的双手刚刚摸完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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