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驾鹤仙逝了，享年九十二岁。我的父亲肖泽霖曾是沪上著名京剧票友。早年追随鲍吉祥、范叔年等先生学习音韵声腔艺术，并依唱工老生开门的剧目开始学戏。父亲天赋很好，嗓音宽亮圆润，加之长年累月对京剧字韵的刻苦学习和磨练，丹田中气也运用自如，逐步走上具有余、杨风味的艺术之路。父亲二十岁光景参加了“和鸣社”票房，“和鸣社”在当时堪称人才众多的票房，伶、票两界均以能来“和鸣社”为荣。时居上海的姜妙香、俞振飞、瑞德宝、杨瑞亭、张少甫、张荣奎、芙蓉草、苗胜春、李克昌、高盛麟等是“和鸣社”的基本成员，即便是社员中的票友，也有苏少卿、程君谋、魏稚青、乔志钧、李丽、华香琳、肖泽霖、何时希、魏上吼等人，亦皆一时之选。在“和鸣社”父亲除了得到不少名家指点，还从瑞德宝练功，瑞是清廷供奉，艺术不凡，他教了父亲一出《卖马》的耍锏。

建国后父亲下了海，曾与正工青衣王玉蓉及梅派传人号称“天津梅兰芳”的丁至云合作演出，演出生旦对儿的唱工戏《全部王宝钏》、《四郎探母》等剧目，受到观众欢迎。后受“江南第一旦”，正工青衣，“黄派”创始人黄桂秋先生之邀，参加了黄领衔的“秋声京剧团”，成为黄桂秋的二牌老生。在黄的提携与艺术熏陶下，在生旦对儿戏舞台实践的磨练下，父亲在沪上人气不断上升。

正当父亲艺术之路走向如日中天之际，一九五八年上海戏曲界进行文艺整风，撤销了“秋声京剧团”，剧团大部分主要演员由上海文化局介绍到南通京剧团工作，支援南通文化建设。父亲为南通京剧团主要演员，擅演剧目有《四郎探母》《全部王宝钏》、《捉放曹》《将相和》、《除三害》等。父亲嗓音通透、高亢、明亮，还能反串老旦，演出的角色有《别宫祭江》的吴国太，《杨门女将》的佘太君等。一九六四年全国大演现代戏，父亲在剧团也出演了《红灯记》的李玉和、《箭杆河边》的佟庆奎等角色。

文革中父亲受到排挤，一九六九被下放农村。粉碎“四人帮”以后，恢复了传统剧目演出，父亲参加了剧团首个大型剧目《杨门女将》的演出，同时演了《空城计》、《捉放曹》等剧，终因身体不支，于一九七九年，不得不离开了他终身热爱的京剧舞台。

按我祖父的意愿，我父亲应该在商海博弈。我祖父曾在十六铺经商，他看好父亲的天资和悟性，经常把我父亲带在身边，传授“生意经”，时不时还差父亲出去办货。后来，还专门叫父拜师学生意，父亲从小也没少吃“萝卜干饭”。无奈何父亲就是酷爱京剧，心思不在“生意经”上，倒经常与在沪的名伶交往。年青时与著名文武老生李少春交往甚密，与名净裘盛戎、袁世海等角儿也曾同台演出。一次票房彩排，父亲和黎宝荪在宁波同乡会演出全部《四郎探母》，“和鸣社”掌门人一句话，请来了芙蓉草演肖太后，姜妙香演杨宗保，李宝魁演杨六郎，李金泉演老太君，赵喇嘛（济羹）操琴，罗万金的月琴，都是北京来的一流搭配，可谓过足了戏瘾也出足了风头。父亲自幼对京剧艺术锲而不舍的追求，又与众多名流交往切磋，同台演出，这也为他能脱颖而出，成功下海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

父亲为人忠厚诚实，很少沾有旧戏班里不良习气。文革中，造反派意欲将父亲戴上“资产阶级分子”的帽子，准备揪出来批斗，但终因父亲人缘好，对此应者寥寥，加之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事，父亲躲过了一劫，免受了皮肉之苦。一九六九年，父亲被下放农村，时年已年近五十。从小没干过体力活，长期患有高血压症，插了队，要务农，一时无所适从。农民兄弟没有为难父亲，有好心人把一些重体力的农活给包了，父亲也尽力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，有时田间空余时间，农民兄弟邀父亲唱几段（很多人原来都看过父亲演出），传统戏不能唱，唱上几段样板戏也深受欢迎。农闲时父亲可以回上海。来回之际他也没有闲着，做起了城乡物资交流的“商贩”。当时城里农副产品奇缺，苏北的老母鸡、草鸡蛋、南通的大闸蟹、如东的海米、花生……对上海人来说求之若渴。上海的小食品、轻纺产品、乃至造房用的铁钉铅丝等均是农村的紧缺商品。每次坐船都得大包小包的扛，父亲哪堪承受这样的“苦力”？不带吧又人情难却，幸好我在十六铺码头工作，接送父亲提箱扛包的“苦力”都由我包揽了。父亲做事诚实守信，代买的商品的价格都一一记录在案，深怕搞错。经常记得给帮过他农活的人送点东西，以致谢意。落实政策，补发了工资，他没忘记患难中帮助过他的人，请他们到上海游玩，并给予接济。

父亲热爱生活，“不以物喜，不以己悲”，无论在团内是主要演员还是下放农村务农，无论手头宽裕还是身无分文，他都是那样的豁达开朗，自信和快乐。退休后，他学做得一手好菜，水发海参、水发鱿鱼是他的绝活，回想起他做的红烧肉、油煎曝盐带鱼至今还会流口水。他手头宽裕时会带我们去“洪长兴”或“南来顺”涮一顿，年过六旬的他还能吃三个半斤：半斤羊肉、半斤水饺、半斤白酒。父亲病重住院弥留之际母亲天天去看他，他几番劝阻母亲少来医院，母亲转身离开后，他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；儿孙们去看他，他总是强忍病痛面带微笑，为的是让儿孙少挂心；护工为他擦身换衣，他都不忘道一声谢谢。

父亲一生劳累奔波，隔三差五要跑码头，他热爱京剧，在追求京剧艺术不断完美的同时，也把我们七个子女抚养成人。为纪念他对京剧艺术兢兢业业，认认真真的一生，追悼会上我们节选了他喜爱的京剧曲牌《夜深沉》和他擅演的《捉放曹》中的二黄慢板片段制成背景音乐，优美低婉的乐曲在大厅绕梁不绝，以寄托我们的哀思，送他一路走好。

作者简介

肖建方（1950-），上海人，退休（退休前任上海国际港务团股份有限公司客运服务总公司副总经理）